唐诗里的淮安：李白《淮阴书怀》

找到这首《淮阴书怀寄王宗成》：

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

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

云天扫空碧，川岳涵馀清。

飞凫从西来，适与佳兴并。

眷言王乔舄，婉娈故人情。

复此亲懿会，而增交道荣。

沿洄且不定，飘忽怅徂征。

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

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

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

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

缅书羁孤意，远寄棹歌声。

一 题解

水之南为阴，标题淮阴，顾名思义，李白写这首诗歌的时候 人在淮河之南。写此诗寄给远方的朋友王宗成，跟他倾诉一下此刻自己 身在淮阴的心绪。

王宗成是何人，我至今没有找到可以补充的资料。但是读到一首李白的诗 歌，《赠华州王司士》：

淮水不绝涛澜高，盛德未泯生英髦。

知君先负庙堂器，今日还须赠宝刀。

司士是官名，华州，在现在陕西渭南。诗歌大意： 你们王家后代真如淮水永不断绝啊，正如王导当初算卦的结果一样，家学渊源深厚，德行绵长，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知道你是庙堂之器，以后肯定出将入相，今天就预先把宝刀赠送与你了（360百科）

这首诗歌是赞美“王司士”的，出生好，有前途。因为对方也姓王，因为诗歌是赠诗，且一个陕西官员偏偏提及“淮水”，我就想当然地怀疑，这个“王司士”是淮安人，这个王司士姓王，会不会就是王宗成？倘若是，李白到淮阴时候给他寄《淮阴书怀》这首诗歌，就更符合事理了，李白一定是得到了王宗成家乡人的关照了。

二诗句解读

不一一详解，选择几句我读出一点特别之处的诗句，记录阅读之感。

1 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

梁苑，是古代文人慕名前往的一个地方，又名梁园、睢园、修竹园，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东南。 李白先前很喜欢那里，在那居住长达十年之久不忍离开， 著有《梁园吟》。

而沙墩，顾名思义，河沙堆积的小土堆，那么，是地名还是诗人形象地描述自己淮阴所在的处所？且，在哪里呢？

读到一篇关于现在淮安市内钵池山公园的一篇文章，说钵池山在唐代就已经被列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传说才智过人的周灵王的公子乔曾在此炼丹。公子乔15岁就把晋平公使者叔誊问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后因政见与他的父亲不同出走，浪迹于伊、洛二水之间，拜浮邱公为师，在嵩山学道三十余年。道成择地炼丹， 到淮水下游，发现了这个“幽远闲旷”的 钵池山。公子乔便筑起炼丹台，在台下挖了丹井，井水清冽甘甜。金丹炼成后，饲鸡犬，鸡犬化成凤和麟，公子乔便驾凤携麟升天而去。结合后面诗句“眷言王乔舄”来看，这里的 沙墩，指向钵池山的可能性极大。

长亭，古时在城外路旁每隔十里设立的亭子，供行人休息或饯别亲友。那么二十五长亭，就应该有 二百五十里的距离。诗歌首句交代地点，“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意思即为，我现在呆的钵池山距离我先前不肯离开的梁苑，已经二百五十里路了，言下之意是，我 离开繁华很远很远了。

还有，二百五里路程，诗人不用常规的长度单位计量，而非 用“长亭”这一送别意象为计量单位，足可见诗人这一路二百五十里路程里，连绵的，还有一份友情之间的依依不舍。这就是写这首诗寄给朋友的原因，告诉对方诗人的行程位置，并且表达诗人的想念之情。

那么为何要用给人联想荒凉的 “沙墩”来称谓福地钵池山？我以为这里有两层更深远的诗意：

（1）是诗人内心产生的一份强烈对比所致，用沙墩的偏远冷僻来突出曾经梁苑的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所以这250里路，主要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一种 心理感觉上的差异。

（2） 是诗人思想上的又一大转折。在《梁园吟》那首诗歌里，诗人李白先“ 追述了诗人离开国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向东来到宋州梁园（今河南商丘）做客，和朋友在梁园饮酒抒怀的过程；后半主要是面对荒凉颓圮的梁园，抒发了今昔变迁的沧桑感，间接 抒发出诗人对唐王朝衰落的隐忧。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就是把李白入长安到出长安，由希望转成失望，这一转折中产生的激越而复杂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动形象地抒发出来 （摘自360百科）”。

离开长安时候的李白带着一腔政治 落魄以后的愤愤不平，到达梁园时候的李白还有“ 欲济苍生未应晚”的 期待，而如今渡过淮河，来到“淮阴”面对“沙墩”，即将奔向他人生最后的大洒脱，诗人的思想显然要在这里又产生一次巨大转折，由寻求政治理想的人生价值观转到向自然山水寻找人生的自由和快活。这正是诗人此刻必须“书怀”的原因。

从这个意义来讲，我以为， 淮阴见证了李白洒脱人生的启程。这首《淮阴书怀》，堪称 李白思想史的一个里程碑。

2 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云天扫空碧，川岳涵馀清。

这两句诗歌，描述了诗人眼中的淮河景观：划动双桨大船悠悠顺流而下，水面上盘旋着飞鸟，围着我啾啾啼鸣，蓝天白云水天空阔，远山平川生机蓬勃，天朗气清。

诗人此刻有一种逃离污秽之地以后，雾霾顿散的轻快豪迈。诗人视野由低到高，由近而远，也映射了内心的豁然敞亮，自信未来。

3飞凫从西来，适与佳兴并。眷言王乔舄，婉娈故人情。复此亲懿会，而增交道荣。

诗句大意：从西边飞来一只大鸟，更增加了我留在沙墩的美好兴致，它让我想起你跟我说过的王乔飞凫丢鞋的故事，于是就感觉这只鸟围着我翩翩起舞久久徘徊不可离去，仿佛是老朋友你又来到我的身边。能在这里有一次亲密聚会，这在我友情道路上又增填了骄傲。

舄，履也，即鞋子。王乔，显然是一个人名。眷言：回顾。婉娈，年少美貌婉娈的舞姿，眷恋婉娈徘徊。亲懿，意思是至亲。交道，交友之道。

杜光庭《王氏神仙传》云王乔有三人："有王子晋王乔，有叶县令王乔，有食肉芝王乔， 皆神仙，同姓名。" 其实，王乔不只三人，见于文字记载的至少有四人。但是无论哪一种说法，王乔都是古代文人羡慕的神仙气质。 诗人李白在这里，用到了“王乔飞凫”的传说故事，找出来读读感觉很有意思：

王子乔，河东人，显宗时，做了叶县县令。王乔有神仙之术，每月初一、十五,常从叶县到朝廷朝见皇上。皇帝看他来得很快，但未见到他的车马，很觉奇怪，便秘密叫太史侦察伺望他的行踪。太史报告说，王乔到来时， 常有两只水鸟从东南飞来。于是皇上叫人张开罗网，捕捉水鸟，只得到一只鞋。 检查那鞋，是四年中赐给尚书官属的鞋。

每当王乔上朝时，叶县门下的 鼓不击却自己响着，京师可听得见。后来，从天上降下一口玉棺到堂前，吏人上前推抬，没法子摇得动。王乔说":上帝单独召我吗?"于是洗干净身子，穿好衣服睡进棺中，盖子马上罩住了。过了两夜，把棺埋在城东，泥土自然成了坟堆。当晚，县中的牛都流着汗，喘着气，而人们不知是怎么回事。百姓替他立庙，叫叶君祠。地方官吏每次到任，首先得拜见它。吏人 有事祈祷，很有灵验。如有违犯神意，也立即降灾。

我怀疑，诗人提及的“飞凫”，也许并非就真是一只飞鸟，很有可能是李白认识的 一个道士朋友，也许就是王宗成介绍的，此刻正好也在淮阴修道，李白与他相谈甚欢，受益匪浅。所以诗人第一段最后说，这是他友情生涯中的一大收获一个荣耀。

第一段诗歌，诗人是要告诉远方的老友王宗成，他离开梁园的决定太对了，他 又找到了新的更适合自己的人生方向。

第二段诗歌，诗人向老友 汇报自己在淮阴得到的殷勤款代，

4沿洄且不定，飘忽怅徂征。

沿洄，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引申为徘徊。徂征，出征。

此句描述淮河上诗人乘船东去时候的体验，其实也是没有找到新的人生目标之前的心神不宁的表现。

5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

这四句诗歌讲述诗人来到淮阴以后的经历。

夜晚在淮阴住下，竟然也像韩信一样遇到了一个慈祥的淮阴大娘，给我酒喝替我煮鸡汤，饱餐一顿，我感觉到了淮阴人的朴素真诚。

6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

楚壮士，主要指韩信。鲁诸生，那些在鲁地学习儒家思想的读书人，李白写过一首《嘲鲁诸生》，诗人此时求道思想日生，对他们更加嗤之以鼻。诗人用淮阴典故，表达对楚人的敬仰，对淮阴朋友热情相待的感激。诗人还表示，自己受人款待，如韩信之于漂母，受一饭之恩，以千金相报都会觉得不够，绝不会像鲁诸生那样高谈阔论不达世情。

7缅书羁孤意，远寄棹歌声。

缅，遥远。书，写下。

诗句大意：写下我这段羁旅淮阴的经历和心绪，寄给远方记挂我的老朋友，并且告诉他自己 活得很好，孤单却随意，楫橹伴渔歌。

诗歌最后一句，概括全诗，表达写诗的目的。

李白的黄河诗篇，奔涌着他年轻时候豪迈青云的抱负和理想；长江诗篇，则更多默默流淌，中年人生领悟以后，游历名山大川人生独处的深透和广阔。如果说，他人生先期，身在黄河流域的时候，还是满脑子儒家理想，政治热情，那他到了浪迹长江流域的人生后期，则已经完全成了“诗仙”，求道问仙，放浪形骸。所以，地理上处于连接黄河长江位置上的 淮河，水路交通要道重要枢纽的 淮安，必然成为 他人生重要转折的地理标志。

在淮河水域里飘摇着，在淮阴人家款待里，李白的身心接受到了天地自然山川云水草木林鸟的清澈洗涤， 他的人生，焕然一新。

在现在的淮安市区，赫然树立了一个南北分界地理标志碑，如果李白活到现在，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分界的话，是不是也会惊叹，这个地理标志碑，分界了他的北方的黄河人生，和南方的长江人生。

李白在另一首《猛虎行》，也关涉到淮安典故，表达的更为清晰：

……

颇似楚汉时， 翻覆无定止。

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

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

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

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

……

淮安所在地域，正是楚汉相争的地界，李白经过这里，自然会想起古书里的那些典故和历史人物，然而诗中李白的态度很明确那是一段“翻覆无定止” 的动乱时局， “贤哲栖栖”自古如此，就不如不做罢，反正“今时亦弃青云士”，当今世道政治青云也一样，放弃的好啊。《猛虎行》的最后一句：“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让我感觉，似乎和《淮阴书怀寄王宗成》有一脉相承的 淮上诗意。

还找到李白一首《秋日与张少府楚城韦公藏书高斋作》, 应该也是那一次经过淮阴的作品吧：

日下空庭暮， 城荒古迹馀。

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

旧赏人虽隔， 新知乐未疏。

彩云思作赋，丹壁间藏书。

楂拥随流叶，萍开出水鱼。

夕来 秋兴满，回首意何如?

这首诗歌也满含李白对楚州这个地方以及楚州人的喜爱。楚州城虽然“城荒”，但是“古迹”多；老朋友远了，可是“新知”一见如故毫无疏远感，“乐未疏”；所以秋日的夜晚一点也不觉得栖惶，反而有“秋兴满”的快感，如此，李白人生的秋意不再凄凉，回首过去的那些华而不实的都城生活，感觉如何呢？在欢乐的时候还会忽然追问自己对过去的感受，显然诗人的心绪，正在过度中。

诗歌最后一句反问，无需回答却是更有力的回答，淮阴不错，楚州不错，淮安是个好地方，水好酒好人更好！哈哈……反正，我找到了这几首李白写给淮安的诗歌，这几日的秋阳落叶里，已经狠狠地，满足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